帅嘉谟,这个读起来有点像某肉夹馍品牌的名字,却与一桩搅动东南赋税的大案联系在一起。作为一个文武都不行的大明军户,出仕与拜将是他从来都不曾奢望的。凭借着自己出色的算数能力,他大概率会成为一个生计尚可的钱粮小吏。如果那一天,他没有进入歙县的库房,他应该会和所有在历史中死去的普通人一样,留不下存在过的痕迹。但历史记住了他,也并非绝对的偶然,因为歙县的库房不是从没进过如他般精于计算的胥吏。
帅嘉谟的故事,《显微镜下的大明》已经讲述完整了。他一生的故事,被记载下来的也就只有这一件。简单来说就是,帅嘉谟在用歙县税粮账册做算数题的时候,发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缴纳的“人丁丝绢”税仅由歙县一县承担。在他的感受中,这笔由徽州府名义缴纳的额外税目,应该由府下五县共同承担。而现在,歙县独自承担这项支出整整两百年,在这两百年里,该有多少家庭会因这多出来的一根稻草而垮掉。于是,一场由帅嘉谟首倡的,旷日持久的诉讼官司拉开了帷幕。最终,在各方势力拉扯之后,帅嘉谟以戍边完成了历史的谢幕,歙县百姓从此每年少交2000多两银子。日子仿佛又归于平静,谁也没想到五十年后连大明也没有了。
在《明史》和《明实录》里,我们再也不会见到帅嘉谟的名字,因为他于历史似乎不重要。而在表彰万历皇帝功绩的《万历武功录》中,我们又见到了他,一个作为反面典型的“叛民帅嘉谟”。在《万历武功录》的叙述中,案子本来没有啥,已经摆平了,可是帅嘉谟却硬是激起了民变。在万历五年的年初,丝绢案其实因皇帝的圣旨已经做了最终的裁定。歙县少交3000多两银子,这些银子由其他五县均摊,歙县人民很高兴,五县人民很憋屈可也没有办法。可是,帅嘉谟觉得自己有功桑梓,为自己整了一套冠带,歙县人民还夹道欢迎。这件事,彻底惹怒了本来就憋屈的五县百姓,开始聚众闹事。于是,朝廷不得不再次平息民愤,再次调整分配方案,并“收补嘉谟以谢五县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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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之不同的是,在《歙县志》里,我们却又看到了另一模样的帅嘉谟,一个就像当初被夹道欢迎时的“义士帅嘉谟”。目前我们能看到的《歙县志》主要有康熙、乾隆、道光、民国等四种,内容多相似,我摘一段出来:
帅嘉谟,字禹臣。少有心计,常曰:“文不能冠士,武不能冠军,即当有他长。”见《九章》勾股曰:“吾庶几充算博士乎?”因取天下册籍,阅其户口税粮,得徽州丝绢事,大骇曰:“吾邑何辜,而乃为五邑貱此一科乎?岁七十缗,二百年于兹,业有百四十万缗矣。”急爲文,遍告邑中士夫三老,为疏千言,诣阙上之。得旨,五邑大嚣。监司爲均输调停之议,以他项钱粮那补吾邑,得少甦,而嘉谟谪戍。(清乾隆三十六年刊本)
歙县百姓“得少甦,而嘉谟谪戍”,多少有点悲情英雄的味道。虽然没有此事以后的明代歙县方志,但方志中的地方人物事迹,特别是时代较近的,多有采访得来的。说明故老相传中,帅嘉谟就是歙县的英雄。
两个帅嘉谟,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?两个可能都是。一个有点小虚荣心的人,才真的像一个我们身边的人。一个出于义愤只身赴阙上书的人,又怎么不是一个英雄。可是,大明不喜欢这样的人,因为你打破了原本的稳定,你让我们和不成稀泥,你让百姓直面悲惨的人生。
与之相同的,一个看似站在帅嘉谟对立面的人,写下《丝绢全书》的程任卿(正是这本书,我们才了解到丝绢案种种细节,才有了《显微镜下的大明》)。他不满最后调停的摊派,成了聚众闹事的头头,也成了官方的反面教材,甚至在《明实录》中也有他的名字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七七,记载了程任卿判斩监候),因为他闹腾地更凶。
《中华再造善本》影印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本《丝绢全书》
在交税问题上,帅嘉谟与程任卿是对立的,因为他们都不愿意交多出来的税。在朝廷的眼中,他们是同一类的,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。在百姓眼中,他们都是各自地方的英雄,因为又有谁能为他们登高一呼呢?
帅嘉谟,字禹臣。我想,这个名字应该出自《尚书·大禹谟》。不知当初谁取了这样一个名字,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。但他的未来确实如大禹般,为已不堪负累的民众,疏出了一丝细流。叛民,或者义士,于他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,因为他只能老死边关了。
一个军户,毫无利己的动机,把免除歙县人丁丝绢的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,这是什么精神?这是小人物的抗争精神,这是同样处在底层的共情精神,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要学习这种精神。
——致歙县义士帅嘉谟
文丨图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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